淑妃看了许久,都不肯收回目光。“他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长子,是得敬唯一的骨血了。”
“可御医说此毒无解,况且都到了这个地步,小姐——”
“你是知道法子的,对吗?”她抬眼看向嬷嬷,神情没有波动,“人的法子救不了……可还有神的法子。”
“您难道……”嬷嬷一下跪了下来,连着泪也落下。“不可啊小姐,你糊涂啊……”
她轻摇了摇头,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不再说话了。
淑妃的掌心上有一颗红痣。是因为南燕人大都信封巫神苏拉,凡掌心有红痣的女子,常被民间认定是苏拉择定的巫医,要在巫神庙中待到及笄方可出庙。
那年她身为巫医,在巫神庙中遇到当时为母亲祈福的陆小侯爷,于是她在尚未及笄之时出了庙,至此误了终生,也误了那位意气风发的陆小侯爷。
老圣女的话言犹在耳:“你不侍奉巫神,偷食禁果,必受咒诅啊。”
“杜兰亭,今日你若踏出巫神庙,来日必将后悔!”
那时的她却只是淡淡一笑,然后拉着陆得敬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座吃人的囚笼。
却没想到没过多久,她就在狩猎场上被老皇帝看上了脸,强虏进宫中。至此她与所爱之人天人永隔,与嫡子见面不识,她永失所爱,她永囚禁城。
巫神苏拉的咒诅——淑妃低头,轻轻一笑,她其实从来都不信这世上巫神,可是到如今,她却好像信了。
“倘若巫神真能听见,我这一深宫孤苦之人的祈祷,”淑妃低低道,“我愿以我血肉饲蛊虫,只求能换我儿一命,保他十年无恙。”
“若巫神不听……”她垂下头,“那南燕千百座巫神庙,我必砸得一座不留。”
密密麻麻的蛊虫顺着指尖爬上她的胳膊,凡攀爬过的地方,血肉都被啃咬。
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淑妃开始为自己簪发,青丝垂在颈边,绕过簪子,一圈又一圈,那手就好像血手般一样,只是转了几圈,就将长发盘了起来。
侍奉的嬷嬷站在边上,想说什么最终却又没开口,只能看着她最终剪下自己的一撮长发,用红绳系起。
“我若死了,必然是要与帝王合葬的,我却不愿,”她的声音就像经风霜过后,带着看透世事的冷淡,“你就将我这缕长发带去,埋在得敬的坟前,也算我与他死同穴了。”
“小姐……”
“嬷嬷,我别无所求,只求我走之后,请你写一封信给天医山上医圣的十六弟子,就说他哥哥尚有骨血留存于世,只是无父无母,受人欺凌,”淑妃的话语一顿,“宫中险恶,请他务必要带桃儿离开。”
嬷嬷忍不住哭起来。“小姐,若是世子醒来,必定会后悔您以命换命啊——”
“那就,不要告诉他了。”
淑妃站了起来,曾经美若天仙之人,露出的半张脸却变得血肉模糊,她毫不介意地扬起手来,在月色隐没之处跳起了祝祷舞。
昏暗里传出蛊虫细碎的攀爬声,随着银铃声,一点点吞噬撕咬。
舞步忽然一乱,她却又执着地跳了下去。
她越跳越快,裙摆蹁跹起来,她看向她的孩子,想到那日寿宴上韩桃为自己献上西域葡萄的模样,想到那时韩桃唤自己的唯一一声母妃,那面上写满了渴望被关心的神情,可她却冷脸相对。
谁也不知,那一瞬她心痛如同刀割。
这十几年间她还会做梦,梦见梦里韩桃才膝盖那么点高,追着她跑,笑着喊她为母亲。没有人欺辱,没有人生厌,所有见到韩桃的人只会赞叹他生得如同母亲一般貌美,就该享受到一切的疼爱。
可是梦醒了,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韩桃受几个皇子的肆意欺凌,无能为力。
她渐渐跳不动,或者说,跳不下去了。
“我这位母亲做得不称职,从来没说过爱他……”杜兰亭最终跪在床边,怜爱地看着自己的孩子,泪滴在韩桃的面上,又被沾着血的手轻轻擦去,“可若有机会,嬷嬷您再见他,只盼他知道……他是被爱着的。”
“他是我的孩子,是我杜兰亭的孩子。哪有母亲会不爱自己的孩子呢?”
昏暗中那道月白色的身影因为疼痛而在微微发颤,又强忍疼痛,吻上韩桃的面颊。
蛊虫开始细碎地攀爬着,顺着床榻往上爬。血手勾着韩桃的指尖,嬷嬷跪在一旁,泣不成声。
直到伏在床边的身子渐渐冷了。嬷嬷知道,这座深宫再也困不住她的小姐了。
用爱卿一人足
勤政殿里,韩桃抱膝坐在龙椅边,最终久久没有回神。
赵琨检查完伤口后,为他重新披上长衫,抬手轻揉了揉他脑袋,韩桃也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偏头,靠上了赵琨胸膛。
他长到二十多岁,第一次体会到寻常孺慕之情,然而亲者却已逝去,甚至于因着这二十多年来的隔阂,他如今亲耳听到自己的母妃因自己而死,内心却也调动不出太多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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