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宁伸出自己双手,看着自己十个洁白莹润的指头:“这双手,和男人的手又有什么区别呢?是因为我更羸弱,不能手提千钧么?可我听说,西市的郑阿武力能举鼎,在相扑场上从未输给男人;更何况,这世间也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有奇力。”周夫人沉默了,良久,抱着咸宁,轻叹一声:“傻孩子。”甄弱衣觉得自己快要疯了。整整两个月,薛婉樱都没有再涉足清平观。就只是派遣宫人来观中送了两回新衣。甄弱衣时常挨到半夜才肯入睡,因为薛婉樱从前总是这个时候来的。但她就是没有来。她从半夜等到天明,又从天明等到另一个深夜。从夏日一直等到了入秋。期间薛婉樱曾修书给她,说她最近宫务繁忙,叮嘱她好好养病。她攥着书信,几乎被思念和煎熬折磨得心口发闷。养病养病。相思病怎么医?她为什么不来看她?她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来看她?当这些问题席卷上心头的时候,甄弱衣突然觉得一阵疲倦。可是薛婉樱又亏欠了她什么呢?薛婉樱对她那样好。是她在天子的怒火下救了她。知道她不愿意侍寝,就庇护着她,让她得已长久地淹留在丽正殿。她还教她写字、教她弹琴……是她自己太过不知足。可人怎么会知足呢?人就是一种得寸进尺的动物。一旦见识过一丝一毫的温暖,人就会想要占据太阳。甄弱衣幼时,家隔壁住了一个屡试不第的老秀才。那老秀才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考了太多童子试,看倦了四书五经,渐渐地便有些疯魔,成日口中念叨着一些旁人听不懂的胡话。先是说什么“父母并不爱子,生子图其送终罢了。”又说“父母不爱无益之子,子女又岂爱无益之父母。”人和人之间,在他口中倒是只剩下了利益。那时甄弱衣还小,对他那些文不文、白不白的话向来只是一知半解而已。但往后她被父母送入宫中争宠,想起这老秀才的话来,却又觉得:人和人之间,本就只是这样而已。她的父母生下她,养大她,可不就是图了她身上能带来的好处?直到她遇见薛婉樱才终于明白。——原来人是如此地需要爱。出宫的时候,她什么都没有带,只带走了薛婉樱送给她的一枚平安符。倒是薛婉樱过后又陆陆续续地将许多东西都搬到清平观给她。其中甚至有一把古琴。
甄弱衣想起数年前薛婉樱手把手教她弹《凤求凰》那一回,她过后又私底下学了好久,但弹奏出来总是难免生疏。古琴长久不用,已经有些蒙尘。甄弱衣拿着湿帕子,小心地擦拭着琴弦。她原本害怕天子的耳目探听到清平观中,因而一开始的两个月可以说是闷在屋子里足不出户,但渐渐地却发现天子就像是忘了还有她这号人似的,这才放下心来。她拨动了弘元十一年的冬月, 在一场延绵的小雪中来到了人间。宫人们身上裹着薄袄,弯腰垂头地行过廊下的间隙, 若是碰上了自己要好的同伴, 难免抬头挤眉弄眼一番, 却又在交换了个眼神之后, 迅速地佝偻着背贴着墙角匆匆走开。谁都不敢多说一句话, 甚至不敢多喘一口气。这个冬天, 注定不太平。含元殿中, 高太后披头散发,瘫坐在地, 两只手不停地捶着自己的大腿,几乎到了要以头抢地,以表悲愤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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