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连珩散职回宫,连珍于殿中正陪丽嫔制香,她眼神空茫,手下又动作缓慢,一副心事重重模样?。
丽嫔见她闷闷不乐,只当?她是晨起于书房中被吓坏了,心有余悸,遂不住找了闲话开解她,可她总也闻不见似的。
待连珩进了殿门,她方?才眼神一动,像是活了。
“四哥!”连珍骤然一唤,扔下手中物事便匆匆朝他过?去?,神情一瞬激动道,“我原想了小?半日,有些话想与哥哥说。”
连珩一身?官服还未褪,见状一怔,也不忙往寝殿去?,抬手一挥,着人全退下,闭了宫门,朝她身?后神色担忧的丽嫔瞥去?一眼,便见连珍也不避着母亲,只仰头与他含泪笑着兀自说:“时至今日,我方?才明?白那日郡主说的话,她说——能救你的,唯有你自己?。”
“她说——若是她去?嫁,便会杀了右贤王,夺了权,再一步步蚕食南匈奴政权,永绝后患。”
“我竟然……我竟然信她说得出便做得到。”
她竟一时间,话里话外皆是霍长歌,再无嫉妒与愤懑,眼神清亮含笑,自婆娑泪光中隐隐焕发出茁壮生机,懦弱胆怯随她一字一句正在缓缓从她眼中剥离,她越发心潮澎湃地抬眸与连珩郑重道:“四哥,我、我也应该,我也应该像她一样?,要、要能救得自己?……我、我也可以很勇敢的,是不是?”
连珩闻言竟震惊到无以复加,他怔怔望着连珍被透过?窗纸的夕阳余晖温柔笼罩,浑身?跃动着金灿灿的光点,整个人陡然耀眼了许多。
只他下意识生出的欣喜快慰之中,又不免伴生着新的忧虑——这宫中日子清寂,若浑浑噩噩,一天天一月月、岁岁年年,好过?去?得很,可若一旦苏醒过?来了,怕就难过?了……
便如他们母亲丽嫔一般,选择与青灯古佛相伴余生,原也不是她虔诚,而是她清醒,她一旦醒了,原来的路便再走不得,她只能去?另择一条道路,只这宫里能走得路很少?,唯有佛前常驻,方?与她一线生机。
连珩眸光越过?连珍,眺着丽嫔,便见丽嫔果然如他一般眼神复杂,不知是欣慰连珍的苏醒还是担忧她的将来,但连珩却仍笑着与连珍斩钉截铁地点头回道:
“是。”
清醒得活着,才是活着,浑浑噩噩的人,早已?死了。
他虽无那般的魄力,却敬重有人生着这样?的勇气。
是夜,谢昭宁与连璋先后披星戴月回了羽林殿,清明?太子“试犁亲耕”势在必行,除却谢昭宁,连璋亦忙得脚不沾地。
谢昭宁回了偏殿卸甲更衣后,凝着床头插着的那盏白兔宫灯,不由又忆起晨起那事来,越发忧心忡忡,寝食难安。
他小?心翼翼取下那灯,往里面换过?蜡烛点燃了,挑灯照着亮,披着大氅出了门,沿着回廊往书房过?去?。
书房里,陈宝正与他收捡一桌木材,霍长歌心心念念要谢昭宁与她亲手制箭,谢昭宁晓得她性子急,便是再忙得脱不开身?,也又嘱咐手下挑拣了些合适木材送来。
陈宝闻见他进殿,嘴里含着松子糖,转头憨憨一笑:“殿下怎不去?歇息?是要热茶么?陈宝就快收拾好了。”
“不用要茶,我想看会儿书,你去?歇着吧。”谢昭宁将那灯柄寻了地方?仔细插在案前,笑着与他交代。
陈宝听?他说要看书,立马又将角落里的烛台端了来,与他搁在案前一并照着亮,方?才带了门出去?。
谢昭宁坐在案前,半个屋子灯火通明?,他却甚是“辜负”陈宝苦心,并未寻了书来看,只从案下摸出一方?巴掌大的木匣来。
那木匣盒盖上雕火舞群山,罕见得热闹,待他掀开盖来,里面躺着的原是霍长歌送他的那香包。
他小?心翼翼得将那香包托在掌心中,仔仔细细地瞧着面上以彩线乱七八糟戳成的一只憨态可掬的“大扑棱蛾子”,虽心情正沉重,却又忍不住轻笑。
他平生从未见过?有姑娘家?针线活儿能差到如斯地步,便是他那风风火火的二姐,原也正经练过?两?年女工,比她要强上许多。
他二姐与霍长歌,到底还是不同,“孝悌忠信,礼义廉耻”是栓住她二姐的一根绳索,却拴不住霍长歌——她会择该忠的忠,选该信的信,别人不仁她便能不义,似枷锁一般的礼她不想要就敢不遵,无惧无畏、胆大包天。
只眼下,她怕是要处境艰难:晋帝从不喜变故丛生,亦不愿见不平则鸣,他与下臣似是熬鹰,熬不出俯首就缚,便欲杀之而后快。
因他不仅是疑,他还有惧,他惧怕此生再经新朝初立那时的困局,为高门权臣所扼喉抚背,掐着七寸胁迫。
遂他恨过?二公主的针锋相对,恨过?武英王的砥锋挺锷,恨过?元皇后的同床异梦,亦恨他自己?这身?非亲血脉,他如今甚至恨着霍玄的顶门立户,他视一切的离心离德等同背叛。
午夜梦回,往昔历历在目,待数个春阳高升低落之时,一遍遍重温旧日噩梦的他,又还能再容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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