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礽温抚康熙时又发现他大腿上一道崭新的伤痕,绷扎下模糊的血色仍以明艳熠熠生辉,似用长枪捅破皮开肉绽后随意扎护。太子回想那场景废太子也好,皇太子也好,在他皇父摧折己身的眷恋里,也已是唯一的太子了,皇父颓老的躯体消瘦成一副干瘪的骨架,像是以自毁的狠劲深摔进去,刃尖撞到骨头叮铃铃地回声,发觉能搅裂的肉就那么些,方才不得不收手的。不同却相似的日子流淌过时分别在他身上种下的疤,如同刑讯时问一句话不闻回讯要烫下一块皮肉,当时滋啦啦地鲜响,明亮的血色映出好闻的香气,攀上时间的车辙贴上陈旧,效用过了十二时辰便不灵了,由此才需让那层无论衰竭到何处的皮肉再烫再滚,反复刺激,痛觉手中紧攥着刺穿它掌心的敏锐度要保持清醒保持冷静。
有一种说法叫自虐源自罪恶感,自废除太子始皇帝身上便落下奇形怪状的痕迹,五花八门的伤痕如同天空中伪装星星的悬灯数着日子一盏接一盏地亮,即使被太子烙下新伤也不改习惯,颓弱的老躯和泣至肿垂的眼皮下竟爆发出如此与惯常的温和不相符的狠劲。胤礽再自认上熟天文下通地理、活到这个岁数将人世间的常事都看了个七七八八,也认不透、看不懂敛藏至深的皇父,真心话一关就是一辈子,辗转扭颤的哭泣哀告难辨源头,延迟揭露的真相怎么看怎么像弄虚造假,再哭愁也只能独自品尝悲剧生根的泥土味,迟迟才将那不知仍用轻纱遮着半边面目的真相倒出不见光的箩筐,胤礽想用才智去帮,却也为时已晚。
云雨时伏在康熙骨骼上一处血痂如同在黑暗里睁开白目,崩出两行亮眼纤细的血道,这里曾生生挖去一块肉,皇帝自己干的。胤礽指腹抚上去,目光凝结,好像看到无可挽回的命运以让人只能坦然接纳的不容抗拒的姿态,立在那渺渺现身却掩下不知多少痛的裂痕里,用手指遮上去、就算用唇迟迟慰问都已来不及,留下的疤无法长回去,就算平滑如初,也永远失去了流出去的那部分血。
不像康熙的歇斯底里,胤礽很容易用理智剖析分解一切悲剧从而稳稳当当的接受,神情上看不出特别的变化。或许他理应哀恸,但哀恸无法处理问题,且并无必要。他用冷静的头脑,从头到尾再仔细翻了一遍他和康熙业已模糊的过往,最后一丝轻柔的希冀也拜服在无情的推理结果面前。没有以后就是没有以后,他在湿淋淋地落下细流的交融处前得出如此结论,却无法将此原原本本地讲给康熙听,康熙那敏感滚烫的肌肤必将被相较而言的冰凉刺痛,受伤。皇太子也好,废太子也好,此时只能用更灼烫的锋刃安慰康熙眼眶和躯体的湿热,仅此而已。
胤礽才注意到怀里抱着的父亲不知何时又眼眶湿了,却分不清是从欲望里自然而然地淌出,或是来自情绪的激流,又或是借着行事的自然偷偷将满溢膨胀的感情罐子打开一个小缝放出一些。积攒了多久?胤礽把这个问题留到事后思寻,现在他只想知道康熙为什么又哭了。
表情为稳住皇父身份的淡然平和让流泪看上去只像被贯穿的正常反应,眼尾那一抹愁郁在太子被废后是一直挂在脸上的,更难以作为分析的参考。直接探问,皇父估计不愿讲,且他早就推算过,怎么讲都太晚,天早已黑了,无法倒流。从康熙好不容易控诉出的那点儿真相来看,是他的表情冰冷,还是动作未到地方,又在康熙心底引发他所不曾通晓的误会?另一方面,回想他所了解的皇父的性情,难不成觉得身上渗血的疤痕与衰弛的皮肤落到他眼里太过丑陋,满是缺陷?或者看那满溢的情绪罐子,皇父回想起什么难过的往事了?
最易在这时回忆起来的,可能是相似的情景,胤礽不动声色地深思,审视他过去翻覆康熙时哪里有容易引起误会的地方康熙很少认真讲疼,他也很少认真讲爱,分神间唇温柔地划过康熙仰起的脖颈,无意落下情浓的细吻,自然地问候牢记心底的皇父会得趣的地方,注意力结束思考后迁移过来,总结说他没有明确笃定的推断前,只能尽可能地再疼爱康熙一些,让康熙更幸福一些,便接着操纵出更深到气息混为一体的融合,体温互相溶解,仿佛本来就在康熙体内长大成人,已经在秘谷里终身式地接壤。
康熙感受到胤礽的体温,气息,仿佛专注的眼神,对他柔情的摆弄动作,却觉得胤礽冷冰冰的,情感抑止在过分的冷静之中,尽管这确实是作为一个未来的帝王该有的内敛,却不能用来分辨是否划过爱的轨迹。自一时慌惧扑地废太子开始,他就已是一个丑陋的父亲,更何况躯体老朽,便也无所谓在胤礽面前伤口崩裂流血了。只是倨傲的胤礽还愿意要他,没有表示出嫌恶,能安慰他起码太子对他还有几分忠爱,但如此沉默与平静,除却愤怒和必要的情绪反应外难以流露出其他感情,却令他恐惧,只觉眼前人离世间情爱太远,像一个淡漠的,真正隔阂了人情味、置身于所有俗子之上的神,凡尘不能激起眼前人身上分毫暖意的流动,康熙仰望着胤礽,帝王父亲的惯尊勉强按下细微的卑怯,却对父子爱人相离的悲哀无可奈何。
细流清楚而连贯地刻过康熙的内道,没多寒凉,却冻得康熙微微一战,手脚都仿佛青黑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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