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媪全然摸不着头脑,心道:小娘子绣这隻香囊一针一线所费的功夫,她通看在眼里,可谓再精致也没有了,这还嫌弃不好?转眼月中便是及笄礼,小娘子如何有时间再做出一个更好的,送给太子殿下?
不解中她忽然醒过味儿——不对,方才小娘子最后那句话,是在……赶她?
陆氏骤然抬头,不可思议地看向傅簪缨。
自家是皇后娘娘派来照顾小娘子的傅姆,多年来一直兢兢业业,小娘子在她的调教下也温柔和顺,从无忤逆不敬之举,今日怎么敢出口顶撞的?
未等想明,一名高髻绿服的宫人入内,是簪缨身边的女官春堇。
她上前禀道:“女君,外头太子殿下、傅郎君与傅家女娘一同来看女君了。”
听到这三人的名字,簪缨眸色发深,柔美的脸庞覆上一层霜寒。
记得上一世确实有这么一出,在她及笄前夕,太子携一隻礼匣过来,送给她一支独山粉玉钗。
只是当时她尚不知傅妆雪的身份,更不知那钗子,原是傅妆雪帮太子挑选的,收到后还自顾自欢喜好久。
簪缨将胸中一口憋闷之气深深吐出。
来得好不如来得巧。
陆媪尚不明所以地晾在一旁,却见小娘子一双微弯的桃花目中,忽而透出银子般的沁凉,双手交迭于前,神色漠然地走出殿外。
陆媪缩下颈子,在这素来对她言听计从的小女娘面前,气势莫名弱了下去,一头雾水地蹑步缀上。
外头日光正盛。
木柞的廊台下头,李景焕和傅则安果然带着一个身穿粉襦裙的少女,正在欣赏庭中硕果彤彤的石榴树,三人有说有笑。
簪缨脚步顿止,似被眼前的阳光刺疼了眼。
身处炎夏之中,身体却宛如一间寒风里的茅屋,曾经付出的真情,掏心掏肺的爱慕,都破草见洞,处处灌风。
不过仅
仅一瞬,她心中的万千情绪就被吹净了,漠然俯视那身穿交领蟒纹大袖白服的男子。
时人好敷粉,自诩风流的世家子弟皆学女子敷粉涂朱,衍为风气。太子却天生面如冠玉,从不调弄这些勾当,一张丰俊英朗的脸,干净得,好像所有背叛都未发生过。
可世上哪有什么情比金坚呢?
青梅竹马,可朝夕弃之如敝履。
帝王之心,也抵不过人心易变。
簪缨想,那金丝银线,连她一剪刀都能剪断,她受着阿母遗泽,说一句坐拥华屋广厦不为过,又为何要守着一间破茅屋要生要死?
太痴蠢了。
李景焕听见动静抬眼,也瞧见了傅簪缨。
素日都见的,他淡淡一瞥便收回视线,示意身边的黄门将一隻小紫檀匣捧过去。
傅妆雪站在身量高颀的太子身边,嫩粉色的襦裙被衬得越发楚楚,一笑起来嫣然生姿:“簪缨阿姊,太子殿下特意为你挑的礼物呢,快瞧瞧喜不喜欢。”
一旁的傅则安动了动眉心,终是没说什么。
簪缨眼锋动都未动,不等黄门将匣子打开便道:“不喜欢。”
傅妆雪的笑容减了几分。
李景焕闻言也愣一下,忽才发觉傅簪缨今日的不同。
她向来是乖的,颊边总挂着两隻讨喜的小梨涡,无论见谁,都是一副温婉笑脸。
看一年两年,觉得可爱,可年复一年看久了,这一成不变的乖巧便成了索然无味。
今日她却不曾笑。
见到他,也未如平常那般提着裙裾跑过来,亲亲热热地说话。
那双清涧如雪的眼,没了逢迎神色,不知怎的,反而多了种矜冷冷的吸引。
李景焕的凤眸在她眉眼间多停留片刻,难得匀出几分耐心,背手浅笑问:“那你喜欢什么?”
女子喜爱之物不过是那些,她要什么,他吩咐一声送来,想也不是难事。
傅簪缨立在高阶上,垂眼淡淡看了李景焕一眼,重复道:“太子,我不喜欢了。”
这句话来得莫名。
李景焕听后,心内突地一跳,愣神之际,傅簪缨已经收回视线,逶迤着玉色裙裾从廊子那头往蕊华宫去了。
既得老天垂怜,许她再活一回,她不会再那样软弱无知。
既然大梦已醒,那么她要做的第一件事,自当是退婚。
退婚以后,还有几笔陈年旧帐等她清算。
剩下庭中的几人都有些怔营。
漠然以对又不辞而行,这哪里是往日那端雅知礼的傅簪缨?
李景焕望着玉色离去的方向,手指扣住腰间一枚螭龙镇海纹的汉白玉佩,翻转把玩。半晌,侧头问陆媪:“你们惹着她了?”
陆媪已经纳闷了一早上,屈身赔笑道:“殿下,阖宫谁人不知小娘子是陛下和娘娘捧在手心儿的明珠,哪个敢惹小娘子不悦?”
“殿下……”傅妆雪犹疑道,“阿姊莫非不喜欢我,应是阿雪方才说错了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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