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昙写下那封所谓的劝降信不久,王仲的座船终于停泊靠岸。他再一次踏在陆地上,却不是在建康城内,而是在依江傍淮的一个附城,名叫石头城。王昙棒疮初愈,因为许久不曾走动,如今稍走两步就腿软。幸而阿普还活着,消减不少,但毕竟还活着,王昙由他扶着,步出船舱,长江如带,宽得像是从天边遥遥坠下来的。王昙握着阿普的手臂一阵干呕,好在没有吐出什么来。
他又在石头城养了十余天,上岸之后,好歹慢慢能吃下东西,养回一些精神,双腿可以支撑身体跑跳。他仍住在王仲的府里,伯父究竟做了些什么,做到什么程度,他却一点也不知道。他有时候想,或者有一天,王应进来告诉他,伯父要登基了,他也不会多么惊讶。
王应确实来找他了,却不是为了改朝换代,而是发好心,先是夸他写得信很有成效,又说王仲十分喜欢,要见他。
他现在说些什么,王昙过耳不过心,木偶一样地从命。两人慢慢步出廊庑,王昙被头顶的阳光照得一个哆嗦,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天气已经渐渐地热起来,迎面吹来的微风也失去凉意。他走到正堂前,只见门扇洞开,王仲盘膝坐在堂中,通身银甲,红缨长矛横于膝前。而他手中拿着什么,对着日光,甚是耀眼,王昙只一看便觉目眩,连忙垂手拜倒。
王仲却朗声大笑,招手令他过去。王昙只得起身,又去伯父案前跪下。他这时才看到,伯父手中原是一柄仅小臂长的斧钺,通身漆金,亮得灼人。王仲似笑非笑地问他:?“你知道这是什么?”
王昙颤声答,“是黄钺。”
王仲道,“你的文章写得有效验,真乃我之吉将也。”他摇着头连声说“不”,却听见伯父说,“不如就留在营中,为我所用。”他吓得通体冰凉,连连叩首,泪水滚了满脸。许久,王昙才说出一句,“求伯父送我回家去吧。”
王仲笑了一笑,说道,“原来侄儿想家,何不早说呢。大郎,你叫人套马,送他进城。”
王昙满面涕泪阑干,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来,却见王应果真叫来一个亲兵,领他出门。走出府外,只见甚宽大的一辆牛车,车上竖着王仲的大旗,迎风飘展。王昙看着那旗,只觉得嘴里发苦,被半请半迫地逼上了车。路上,王昙看到竹篱捆出的城墙,城下军兵无数,而牛车居然直冲着军阵走去,他连忙说,“错了,错了,王府在城南乌衣巷内。”
亲兵赶着牛车笑道,“小公子,没有错。”
长风呼啸,王字旌旗猎猎作响,牛车不快不慢地驶入军营,一路上,王昙只觉得无数人在看他,却无人敢阻拦。车子行过竹墙,驶入城内,不远处,似是有一扇窗户被推开了一角,有一个总角的小孩子好奇地朝外张望,忽然窗户嘭的一声合拢,随后屋中便隐隐传出小孩的哭声。显然是挨了打,哭了没两声,就戛然而止。城中更静了。
王昙渐渐不再想着牛车要驶向哪里,他仰起头,看到挂在东方的太阳,伯父的大旗在他脸上投下一大片阴影。随着牛车向前,太阳也缓缓地向天上爬,旗子的影一下一下地摇动。牛车驶到台前,宫门紧闭着,亲兵在宫墙下喊,王使君请陛下开门。
王昙心中升起一阵莫大的荒诞。过了一会儿,宫门开了。他便坐着牛车,堂皇地走进台城。建康城墙修得不尽心,台城乃旧时东吴所建,倒还秀丽精巧。王昙被太阳晒得面上发烫,干脆以手覆面,闭眼不看。这头牛一路走到御阶下,亲兵抱着王仲的大旗,所见臣工,或者恍如未见,或者羞愤欲死。王昙闭着眼睛,有些发困,那牛哞哞叫了几声,亲兵下车说,“小公子,我将您送到了。”
王昙慢慢地爬下车,诸位重臣忧国忧民,那愤恨的目光,显然恨不得生啖他肉,再将这僭越到天子脚下的牛车寸寸打烂。御阶下的牛又甩了两下尾巴,哞的一声。王昙心中一片麻木,目不斜视地步上御阶。
亲兵确实没有走错,何止王兑、王嘉,王氏子弟二十余人,但凡在建康的,全部在台城,素服请罪,束骸待诛。他尚穿着王仲给他的一件锦衣,鲜艳得简直刺眼。他一眼就在众人中找到了王嘉,他大概在江州长了不少,兄长却几乎没有什么变化。才走出三步,他便无缘由地堕下泪来。
内殿皇帝、太子俱在,亲兵竟浑然不理,径自将王昙送到王兑身边,行礼道,“王公,这是令郎。”王兑气得嘴唇发抖,一脚将王昙踹倒,怆然痛道:
“此子从贼,奈何留之!”
说着,他便要去抢殿上卫士的长剑,却被王嘉一把抢先,抽出剑来,一剑刺死了亲兵,鲜血淋淋地溅了王昙一脸。那血自颈项里喷出来,热得发烫。王昙仰起脸来看向王兑,他忽然开口说:
“我是来传话的。”
王嘉不顾殿前,怒喝道,“你给我闭嘴!”他上前要拖拽幼弟,王昙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甩开长兄的手,忽然大笑道:?
“父亲,伯父叫我来对您说,倘使台城皇帝、太子暴死,他为帝时,当以我父为相王!”
其时群臣雁列,各自执笏簪缨,布满朝班。王昙的声音自藻井上飞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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