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一
这一年除了她们家。大伯家也发生了变故。
彼时多娜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完全没留意到。直到她开学读高三,多莉也复读高三的一个月后,有天她想跟堂哥通电话,他的手机再也没打通过。
后来爸爸说,堂哥出家了。在他拿到美国大学的全奖后,毫无征兆地留了封信出家了。
在后来的记忆里,孔多娜好像在那年冬天坐车辗转到了堂哥出家的寺庙。当她在寺庙里终于找到堂哥时,她偷偷跑掉了。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就像她不知道怎么面对一夜白头的父亲。
她和多莉从姥姥家回来后,他们父女间好像都有点相互躲着。哪怕在同一个场合,眼神间也害怕产生交流。
她们姐俩申请了住宿,父亲也搬回了国棉厂宿舍。他们父女间更愿意通电话,也频频通电话,电话里的他们语气间又熟悉又亲切又自然。
爸爸会关心她们的生活,问她们想吃什么?问最近看什么书?听什么音乐?看什么电影?
等周五这姐俩放学回奶奶家,到家就会看见满桌的丰盛饭菜。而做好这些的人在五分钟前就找理由回工厂了。
在她们高三的整个上学期,他们父女间统共见了两回面。
以前那么爱开玩笑的爷爷也忽然变得沉默了,从他偷偷去寺庙看堂哥,去一次回来更沉默一次。以往他在街上碰见许爷爷,碰见一回主动招惹一回,明知道许爷爷不待见他。现在颠倒了,许爷爷每回碰见他都问:去哪儿啊老孔?
而且他时不时浑身乏力胸口疼。大伯带他去医院,孔爸带他去医院,孔玲也带他去医院。所有大小检查都做了,都说身体没有大问题。孔玲带他去三甲医院就诊那回,专家也说身体没大毛病,但委婉地建议带去精神心理科看看。
奶奶还是老样子,遇上顺心不顺心的就去孔玲家门前靠着。说说这说说那,有时候说上孔妈,先沉默一会儿,然后说她买的那件大衣怪合心意,说着说着咋迷眼了,扯着袖口擦擦眼。
孔玲就怪烦她的,踢踢旁边的椅子,你站那儿不嫌累呀?
奶奶就坐过去,也帮着穿笔芯。不再说什么。
转眼到寒假了。姐俩每天先在奶奶家复习,复习完前后去图书馆,不管谁先到图书馆,都会惯性地给对方占个位。经常是多娜先刷完题,手指头敲敲桌面,然后收拾卷子就离开了。多莉只要见她离开,就把手里的笔搁下,去书架上挑几本喜爱的漫画津津有味地看。
她没办法,她做不到理直气壮地看漫画。她学习能力平平,又是复读生,沉迷漫画会有一股羞耻感。才看了有半个小时?她就合上书出来图书馆了。
出来去哪儿呢?不想回奶奶家,也不想去姑姑家,她看看时间,骑上单车去了国棉厂。她想见爸爸了。
总是要面对的呀。
她凭着一腔孤勇来了。可当她看见一夜白头的父亲穿着厂服小跑出来,她开始后悔,她感觉把一切弄更糟糕了。
她看见父亲的棉靴在她跟前停下,问她这么冷怎么过来了?
她说来同学家经过这儿。
父亲问她吃晚饭了吗?
她说没有。
父亲四下望了望,说附近有家鸭血汤好喝。
父女俩去喝鸭血汤。孔志愿推着她的单车,问她骑车冷不冷?
多莉示意手上的棉手套,说不冷。
孔志愿看看她的脸,笑说瘦了。
多莉摘下棉手套捧着脸,看他一眼小声说:“我没有同学住在这儿。”
孔志愿嗯了一声,说爸知道。
多莉哇一声哭了出来,“我就是想你了呀……”
姐俩跟商量好似的。第二天多娜也找来了。
她跟多莉不同。多莉是凭着一时冲动一腔孤勇,才朝她爸喊我想你了。多娜是深思熟虑了一个月。她总是在课上频频跑神,总有那么一瞬会抽离出来,会想如果是父亲出了意外,她的母亲会怎么做?
也许会迅速振作起来,带着她们姐俩接受事实重建生活信心。毕竟迎难而上是她最擅长的;但也可能从此精神上一蹶不振,把重心转移到奋斗职业上。因为逃避也是她所擅长的。
但无论怎么样,问题都是要被解决的。
她没有多莉幸运。她去的那天雪虐风饕,车轱辘打滑狠狠摔了一跤。
孔志愿从厂里小跑着出来见她一身狼狈,心疼地问你怎么不坐公交呀?说完就蹲那儿给她装自行车掉了的链子。
她心里那份来解决问题的决心、在看见父亲的那一瞬间顷刻荡然无存。她忘了此行的目的。只能被当下的复杂情感驱使着,干巴巴地问他,“你吃晚饭了吗?”
孔志愿给她装着车链子,头也没抬地说,“没呢。”
多娜看看四周,指着不远处的小馆子,“我请你吃饭吧。”
孔志愿仰头问:“你是专门来请我吃饭的?”
多娜看他,“感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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