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回到那个村子里,把儿子抢回来。
后来,无数个深夜,李嘉婷都深深地为了这个选择而后悔。
她拿着钱,带着人,在一片哭声中,不顾所有的反对与指责,狠狠地告了已经二婚的前夫流氓罪。
在那个尚未完全跟上改革步伐的地方,这个罪名足够重,重到让她在那个村子里遗臭万年。
但李嘉婷不在意。
她告了想告的人,带着抢来的儿子,重新回到了深城。
那十几年苦吗?自然也是苦的。
可一想到家中的儿子,她又觉得,怎样都是甜的。
她有家、有亲人了呀!
李嘉婷供儿子读书,尽可能地满足他所有的愿望,唯一的要求就是,绝对不能跟着混黑。
她看过太多断手断脚的案例,又敏锐地意识到社会风气正在改变,于是果断放弃了一部分客源。
但她千防万防,防不住儿子的心。
他开始赌博,开始偷家里的钱。
无论温声细语的劝说,还是打骂,甚至亲手将他送进了少儿所,都无法阻挡这个儿子的堕落。
他偷偷联系上了在家乡里刚刚出狱的父亲,反而开始怨恨自己的母亲,怪她冷血无情,让他的身世变得不那么光明。
直到那一刻,李嘉婷才恍然意识到,这个儿子彻底没救了。
扫黑除恶比想象中来得更快,已经成年的李行武再也没有任性的权力,他很快就被抓了进去,判了十年。
这一次,无论他怎样都会原谅他的母亲,再也没有原谅他。
此时家中已经空无一物,李嘉婷也年近四十。
她当保姆,当月嫂,辗转于各个家里,就像年轻时辗转于各个厂里,宛若陷入了一个无尽的轮回里,麻木地重复着曾经的苦难。
“后来,我到了你爸爸家里,”
直到这时,保姆奶奶才终于露出几分松快的表情,“我当时年纪大了,也没有文凭,像是这种有钱人,一般都不会留我。”
“但是当时他们家的报酬太过丰厚,我抱着试一试的想法,还是去了。”
“幸好来了,”沈年接话,他故意轻松地调侃,“否则我就没有这么好的李妈了。”
保姆奶奶果然笑了,“你爸爸当年啊,就站在那里,一直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然后等到快要结束了,忽然抬起头,朝我们做了个阴森森的鬼脸。”
“当时其他人都被吓到了,”
沈年不以为幼稚,反而相当自得,“只有李妈面不改色。”
“我当时就知道,这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能力——就她了!”
后来,果然。
在沈年被父母赶出去、最困难的那段时间,只有李妈毅然决然地决定,跟他一起离开。
想到这里,沈年忽然想起了什么,豪气地开口,“对了,李妈,我最近赚钱了,给你涨工资!”
保姆奶奶并没有推拒,而是笑眯眯地应了。
这是他们当时做的约定。
她还记得,当时算得上身无分文的沈年窘迫地站在她面前,一本正经地道:“李妈,我现在没钱,所以给你开的工资少。”
“等我赚了钱,一定给你涨工资!”
他说到做到。
保姆奶奶的工资从零,到一千,到三千,再到一万。
没工资的时候,她不曾离开;有工资的时候,她也坦然收下。
就这样,一天一天的,不知不觉。
李慧婷啊,又有家了。
三个人的眼眶都变得红通通的,沈呦呦是心疼的红,沈年是愤怒的红,保姆奶奶是感慨的红。
此时此刻,他们互相对视一眼,然后“噗嗤”一下,笑开了。
“奶奶,”笑完,小姑娘趴在保姆奶奶的怀里,仰着脑袋,轻声慢语地问道:“你后悔吗?”
“后悔吗……”李慧婷恍惚地重复道,过去种种,如同走马观花般一一在眼前掠过。
最后,她低下头,对上小姑娘清透的双眸,也轻轻地道:“我李慧婷这一生,没有欠过一笔债,从未负过一个人。”
“但只有一件事,我是真真正正地后悔。”
她怅惋道:“要是当时四哥生病的时候,我能发现就好了。”
“他守着舍不得吃的那袋粮食,在搬走他尸体的时候,被不小心洒在了火车轮下。”
“一颗也捡不到了。”
这或许正寓意着那个年代许许多多人的人生缩影,忙活了一辈子,最后只得了一场空。
沈呦呦不懂那些没说出来的大道理,她只是认真地说着自己想说的话。
“奶奶,”她轻轻地说,像是在吹一朵蒲公英,“这一路走来,你辛苦了。”
李慧婷感到眼眶又是一热,她慌忙地用手去擦,那一口梗在心头的气,就像是被吹散的蒲公英一般,彻底消弭在了空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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