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乱的雨声已占据所有感官。
这场雨横跨了好几天,从事发前一直不管不顾地下到现在,直到也淹没了方容与的眼眶。秋天的雨水冷得像墓碑上一个灰暗的名字。
所有亲朋好友都已经离开了,此刻墓园里也没有其他吊唁的路人,四下只弥漫着雨敲击在青石板上的杂音。方容与却还没走,穿着扎眼的一身白,整个人都罩在黑伞之下,握着伞柄的手因为悬空太久而微微发抖。
墓园的气压一向低,哪怕不下雨也是阴冷。可他已经在这里站了这么久,似乎也快要习惯这种微弱的痛觉。
他的目光很长久地凝在墓碑上那张崭新的照片上,又几乎是一寸一挪地咀嚼那个熟悉的名字,咽下的瞬间,阵阵苦意震得他微微眩晕。
怎么……会这样?
对方容与来说,这几天似乎没有实感,他最后一点正常的知觉还暂停在前几天,他在工作室里调整作品的一个普通下午。
他工作的时候总是很沉浸,是那种一心一意的专注。台面上的塑像已经大体成型了,泥质的脸神采飞扬地微笑着,他在工作室里来回走动观察整体效果,然后凑近小心地修整细节。
而就是这种不闻窗外事的沉浸,才导致就连伴侣的意外死亡都需要旁人亲自登门来通知他。
为什么会这么突然?
他踉跄到场,而来的路上他已经知道了,是车祸,当场死亡。
父母已经先他一步到了医院处理手续,他到得太晚,以至于现在迎着其他人泪流满面的脸甚至说不出一句话来。
在一阵阵劝他节哀的声音里,方容与只感觉自己的情绪好像被抽离了,整个人像陷在真空之中,除了麻木,还是麻木。
方容与在一片细弱的嘈杂声里有点恍惚,一言不发地盯着那块白布,明明没有掀开,却好像已经透过白布上起伏的阴影看见了白布下那个残破到已经面目全非的人。
面目全非的、尸体。
喉间涌上一阵幻觉般的血腥气,他突然有点想吐,又生生压下了这种感觉。
再见到凌明霁的时候已经是他安静地躺在花的簇拥之中了。
入殓师的手艺很好,凌明霁在所有人眼里看起来确确实实像完好无损地睡着了一样,仅此而已。
在方容与眼里,更像一个陌生的、滥竽充数的、修补不完全的残次品。
他太熟悉凌明霁了,这种朝夕相处的熟悉与了解在此刻化作一阵阵尖锐的痛感,扎得他也快要面目全非。
眼前躺着的人……竟然真的是凌明霁吗?分明从眉眼到唇颌,于他而言都很陌生。
这就是他们的最后一面了吗?方容与想。
不对,不是这样。如果是我来修补的话……
方容与恍恍惚惚地,好像又回到了泥塑课的时候,他沾着一手泥,慢条斯理地用雕刻刀调整手下初具头骨雏形的泥团,直到和参考模特重叠。
回忆里的恍惚蔓延到现实,方容与的手一脱力,伞仰翻着栽到了地上。而失去了伞的遮挡,冷雨簌簌地往他身上落。
即使头发都已经有些微湿,可他仍然迟迟回不过神,直到失焦的视线里又出现一双手,把伞重新撑回到他头上。
余光瞥到,是谢薄月。
谢薄月是与自己相反的一身黑,胸口缀着的白花在模糊的视线里亮得刺目。
“嫂嫂。”他立在一侧,只轻轻叹了口气:“该走了。”
方容与闻声微微偏过头。
面前的青年眉眼间不可避免地和凌明霁有几分微妙的相似感,但两个人又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气质,已经熄灭的温和,以及仍然鲜活的冷峻。
谢薄月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有一瞬间是落在自己脸上的,可他没说话,也没其他反应。
谢薄月便也没再说话,只静静地站在方容与旁边给他撑着伞。
谢薄月的视线定在眼前的人身上。
因为凌明霁的事,这几天所有人的家里都兵荒马乱的,即使他碰到方容与也不可能有机会像现在这样安静地凝视。他在方容与那边得到的机会一向很少。
此时此刻他突然觉得方容与身上那种由内而外的衰颓气息愈发浓重了,丝丝缕缕的,像是也要钻到他心里去。
方容与发呆的时间太久,甚至到后来完全是一种放空的茫然。他从茫然中回过神来,才注意到谢薄月站在他旁边,似乎已经等他很久很久了,撑伞的手因为在天寒地冻中僵持太久,指节泛着红。
“走吧。”方容与轻声说。
谢薄月随着方容与的动作转身,不动声色地把伞偏了些,“我送你回去。”
从这片墓园回方容与家几乎要横跨整个c城,数小时的漫长车程使谢薄月把原本要坐副驾驶的方容与劝去后座了,只说会开稳一点,让他如果累就休息一会儿。
方容与没拒绝,只回了句路上注意安全。
车内的空调开得不算太高,若有若无地浸着些暖意,有点让人昏昏欲睡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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