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迟滞了两秒。
接下来他们走了颇漫长的一段路。漫山遍野的罂粟香气烧得视野水波纹似激荡起支离的涟漪,枯瘦黢黑的人形咬着燃烧的烟卷穿行,像雨夜里瘦削麻木的徘徊着的鬼影。贺宵惊异与黑三角区竟可以容纳如此广袤的罂粟田,那些扭曲幻惑的颜色如同在洇透大片蓝色的调色盘上铺开,斑驳秽杂地就着松节油揉成一团。蛇信般冰冷黏腻的知觉沿后脊攀入骨髓,他意识到这对于自己来说是极其熟知的景色。
他摘下一朵罂粟放在鼻端,警惕地暗中打量周遭。持枪的迷彩装的人悄无声息地徘徊,如同挂着面具那样端着如常的笑,视线偶尔晃过来。阴鸷如隼的。
他感到心惊肉跳。蚀骨的恐惧侵损肉体,破破烂烂的体腔里仿佛含着一枚子弹。硝烟气挣扎着刺穿创口,发梢里黏腻地饱涨着汗浆。霍迟遇推开那道门,扑面而来的是甜腻呛口的水果香气,隐约的辛辣气味刺得人眼睫潮湿。里面全是人,扭曲的,一池烂泥似四分五裂瘫倒原地的不成人形的人。旅行的沼泽在此地,酸腐的汗臭糅着滚烫的烟气酒气,一些呻吟和意识不清的含混的笑,一些枯萎的、脱了力的,剥去壳的死掉的泥黑色麦粒一样的气音。
有的人大概尚残存几分清醒,又一副肢体不受控的样子向这边爬。筋脉凸起的手臂上大片大片青紫的瘢痕,针孔蜂巢般密密麻麻地蛰在皮肉里。大概是吸得爽过头了,有人轻飘飘地调笑起来,其中竟然也有人认得出贺宵的脸,胡言乱语些过去与贺宵的一面之缘。白烟如同被瓦斯灯烤干了一样涸在泥泞的氛围里,贺宵僵在原地,有几秒钟一动都不能动,冷汗涨潮似地往外溢,眼尾都湿得一塌糊涂。霍迟遇似乎有些好笑地瞧着他,呼吸间肌肉线条微微绷紧了。
继而下一秒贺宵忽然暴起,仿佛某种残存的本能再度回到这具伤痕累累的肉体。他下手狠厉得惊人,目标完全是要硬生生拧断霍迟遇的喉咙,霍迟遇扣着他的手腕重重一拧,耳端几乎能听见清晰的脱臼声。贺宵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腿部裹挟着厉风荡向对方下盘,下一秒大腿被硬生生缠住了,内侧贴到滚烫的肉块,他愣了两秒,随即惊惧得突地一抖,含混地呻吟着要推开霍迟遇,这才露出几分被揭开创口一样的可怜表情,战栗着下意识向后缩去。霍迟遇正欲上前,贺宵还能动用的手肘却蓦地直直撞向肋下柔软的皮肉,他冷笑一声,视线再度扫过那张不再维持可怜相的脸,恍惚间觉得自己又见到曾经的那条雨夜中孑立的野犬了。
继而那张脸以惊人的速度褪去血色,烧融了的蜜糖色水洗般轻易褪去,他看见贺宵身后溅出血斑,被肌肉撑得弧度微微隆起的衬衫瞬间浸没在大块猩红黏腻的血迹里——有个吸得神志不清的人持刀重重捅在贺宵后腰,正胡言乱语一些羞辱人的荤话要再扎下来第二刀。
刹那间贺宵甚至来不及捂住伤口,残存的酒意里他感觉不到多么可怖的痛楚,只是觉得伤口有冰冷的东西捅进来,继而火烧般地一烫,剧痛霎时间被火烫的错觉焚烧殆尽,几秒钟内他甚至丧失了知觉,继而霍迟遇轻柔地把他接在怀里,阴翳铅云般浮上本就不甚生动的眉眼,他眼前一花,血光溅满整个视野,连带着嗅觉一并归于泥沼般的猩红。
霍迟遇慢慢放下刀,挂着血浆的面孔浮着令人心惊肉跳的麻木笑意。他轻柔地碰了碰贺宵苍白如纸的面颊,如同触碰残余体温的草偶,“阿宵?……痛不痛?”
贺宵茫然地僵直了半晌,忽地剧烈地一抖,下意识要用尚未脱臼的那只手去捂伤口。刹那间霍迟遇一言不发地扣住他手肘反向一拧,贺宵连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就无声地闭过气去,脱力般地倾过脸向外滑落,冷汗刹那间涨雾般撕开对方血迹濡湿的衬衫领口。霍迟遇扣着他的腰轻柔地把他揽在怀里,手指摩挲过衣领末端那片黏腻咸涩得过分的水迹,半晌轻佻地拍了拍他湿透的面颊。
“………哈……”
他发出一声绵长而战栗的呼气,有足足半分钟完完全全静止的沉默,继而忽然被过量的恐惧与尖锐剧痛攫住似,甚至有些神经质地弓着腰拼命向后躲。他大概是痛极了又怕极了,一面抑制不住地发着抖,一面试图用扭曲地垂着的小臂遮住那张表情失控的脸。又来了,稍微被霍迟遇不留余地地锢在臂弯里一下,就露出那种惶惑的、无处可逃似的疲惫神情来。他从前也总是在避开他人的时候露出这种神色——精疲力竭任人摧折的,甚至称得上软弱可怜的——能令人轻易放下防备的漂亮又易碎的表情。
——骗子。
昏暗得一塌糊涂的内室里,意识到有人死去的惊惧的惨叫与仍旧沉溺的神志不清的笑声杂糅作泥泞的一团。
贺宵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零零散散的留白的片段沾血的玻璃碎片似尖锐地扎进脑海,劈开理智的剧痛从腰后发疯一样冲上脑髓。他艰难地深深吸气,想,我大概就走到这里了,或许和阿衡之间的约定也是我们年轻的错……是。他还小,很快就会被弃之脑后的——很容易地忘掉了的话,就不会像我一样,这么令人发笑的,留恋的丑态。
自己确实不再年轻了。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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